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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UANG HSIN-I & LIN Yu-Ta

創作研究|重啟 - 物質性(III)



非物質|一個關於「物質-書寫」的展覽


部分章節摘錄 :

 

《非物質》一展的研究開端,始於一位男子低沈的嗓音。在一份裝著新聞稿的公文袋 中,我們找到了一卷錄音帶,內容是龐畢度工業設計中心(Centre de Creation Industrielle, 簡稱CCI)邀請法國男演員麥可・朗斯代爾(Michael Lonsdale)所錄下的一段展覽介紹。這 段介紹有一個不尋常的開頭,朗斯代爾用他磁性的音頻說出了第一個句子:「有些事物留下, 有些事物改變。」(Quelque chose demeure, quelque chose change.)隨後,交代了展覽執行地點(龐畢度六樓特展廳)和展期(從1985年的5月28日到7月15日),以及CCI想要展示「變 動本身」的意圖。引起我們關注的是,藏在錄音機後的聲音主人所採取的說話立場,始終是 以「我們」(nous)1來作為主詞:「看看我們和前一代人的生活有多大的差異就可以想見,改變一如往常地來自於外在的環境(工作條件、生活處境或獲取情報的方法等)。」此外,整段錄音使用了多達五次以上「邀請我們想像」的說法,讓聽眾在還沒進入展場前,就被邀請一同來構思展場的佈置(迷宮式班半開放空間)、動線的安排(漩渦般的路徑)、觀 展方式的部署(每位聽眾戴耳機入場)、環境的氛圍(大腦即銀幕的未來感)、展覽畫冊的 規劃(包含思考展覽過程中的筆記、作品介紹、邀請文字作家一同參與的寫作計畫等)、相 關活動的準備(展覽延伸的音樂會、研討會)......等,目的是為了刻意繞過了「文宣的感覺」,讓聽眾回到「說話者」的話語態勢,進而自為地導入本展想要傳達的哲思:「因為這一切只發生在我們的腦袋中,在感受和觀看的方式中、在理解和提問的方法裡、在夢中、在 語言中,以及在身體的私密性裡。」


一、非-思維

我們可以從策展人法國哲學家李歐塔(Jean-François Lyotard)和其團隊的往返信件中,觀察出展覽名稱的演變(如圖一):從« 創造與新物質(Création et matériau nouveau)»、« 物質的所有狀態(La matière dans tous ses états) »、« 非實體的物質(matériau immatériel)», 一直到最後正式的展名 « 非物質(Les Immatériaux) »2。這一連串在展覽名稱 上所發展出的反覆思量,間接地凸顯出「非物質」這個想法的自身矛盾之處,也能感受到策 展團隊試圖在視覺藝術的展演中,找尋一種「不是物質的物質」所作出的努力。倘若我們去 參考李歐塔於展覽前後所出版的著作(圖中時間軸上方那排)3,來揣摩「非物質」這個概 念是如何生成的,將會隱約地領略到,「不是物質的物質」之所以會使人苦惱,是因為人們 早已習慣在「是物質的物質」上思考與闡釋。我們不僅沒有意識到,後者毫不費力地成為了 「物質」這個概念的「已思」,也很難發現前者所表現出的潛在力道 - 「去思維」的可能性。「不是物質的物質」所觸及到的是一個不被視為問題的提問:人的意識活動究竟能在 「物質」這個概念上,付出何等的「容忍」(也就是忍耐著讓自己不去思考物質)4。




在已思(Le déjà pensée)和未思(Le non-pensée)之間,李歐塔的哲學觀點大多源自於 思維本身的歧論(différend,又譯衍異):「未思使人苦惱,是因為人們在已思中很舒適。5」因此,與其說「不是物質的物質」是思維的「矛盾」,還不如說它道出了思維本身自帶的歧異、未思(non-pensée)與無法量度(non mesure)。他在《非人》中提到思維上 產生的分歧、間隙(khôra)和抵抗(résistance),皆是來自於這個「去思維」(容忍)的 過程,也就是,透過「意念的退出」,使思維過程本身衍生出一個「既往」(anamnèse)的 效果。不同於遙遠的「模糊回憶」(réminiscence),「既往」這個有意識的回想動作,卻 無意識地在記憶裡留下一道空白。一場思維本身的歧異就這樣展開了,「召喚既往的人」等待著那些「未登錄(non-inscrit)」、「未決(indéterminé)」的留白狀態,來為「記得的 人」製造點理解(intelligible)上的困擾。 在「既往」狀態下,思維者不去鑒別、選擇或「領導」思維,而是讓它「懸浮」(suspendu)於我們慣常的思考之上。關於「思維」,李歐塔 認真地問到:「在太陽系毀滅後,人的意識也跟著消失了,在這種情況下,思維又要如何成為可能?」如此看來,他在本展中對「非物質」所做的提議,並不在於給「不是物質的物質」 施加任何可供思考的規則,而只是讓「是物質的物質」這個頑固的概念,能藉此自我消解(讓 人們能夠回到第一自然6)。在這種後太陽思維(La pensée post-solaire)的考量下,「非物質」這個概念,簡單來說就是脫離「物質」概念的情況下,仍然可以被藝術家用來抵抗思維 的一種物質樣態。


在展覽結束後不久即出版的《向兒童們解釋的後現代》(Le postmoderne expliqué aux enfants)一書中,可以看到李歐塔在「後現代」概念的創造上,有著類似的操作:後現代的 前輟詞「post-」,並不意指某種向「後」的運動,而是一種「溯」(ana-)的過程,為的是 去迫近那「最初的遺忘」(oubli initial)7。而「ana-」也是「分析」(analyse)、「既往」 (anamnèse)、「類比」(analogie)、「失真」(anamorphose)等字群的字首,源自於希 臘文ána, 意指「追溯」(remontée)而非「回返」(come back)。李歐塔解釋到:「後現 代所說的「後」,是要永遠保持對現有事物和現有秩序的超越態度;換句話說, 永遠「後」 的後現代主義,就是永遠在一切現有事物之「前」。8」從這裡我們了解到哲學家在選擇 「前輟」上考慮,「後現代」的「後-」和「非物質」的「非-」,兩者都具有「既往」的意義。因此,他在《論後現代的正確用法》(Du bon usage du Postmoderne)一書中提到 :「當我談到後現代一詞時,我所要邀請讀者作的事情就是,無論如何,不能忘記「遺忘」了 (avant tout à ne pas oublier l’「oubli」)的事物。9」在李歐塔的後現代語境中,「物質」 這個概念的「既往」,即是它對於自身之「最初的遺忘」,我們應回過頭來去追問:究竟是 什麼在我們思考「物質」時就已被遺忘的?《非物質》作為物質「最初的遺忘」,其不可思之處,正說明了它就是一道在物質概念產生前的思想留白,也是那始終被人們忘卻的「那被遺忘了的事物」(oublier l’oubli)。


[...]


在此,暫且以一個提問為本篇雜亂的思緒做一概括地梳理:「我們」和「物質」的關係為何? 在《非物質》這個展覽裡,我們可以看到,物質性並不是藝術家藉以表達「自我 感受」(ipséité)或作為生產作品意義的手段(moyen) 。因為,創作者始終處於一種和物 質的「直接(immediat)」關係上。這個面對物質所顯現出的直接性,對哲學家柏格森 (Henri Bergson)14和尚-路克·南希(Jean-Luc Nancy)而言,就是沒有中介化的過程。在 創作狀態中,任何的中介都可能會在還原物質的同時,消解了在之中正在發生的強度,正如同舞蹈家瑪蒂德·莫尼葉(Mathilde Monnier)所提示的:「直接會令一切變得脆弱,但直 接又是必要的15 」。對李歐塔而言,「我們」和「物質」的直接關係,屬於「非中介性」 (immediation)的範疇,是一種尚未定型、尚未給出的「意義」,且無法將任何迫近它的 努力,視為是「翻譯」或是「詮釋」。換言之,這個非-間接(im-mediat) 的過程,是在所 有媒介(médium)都被撤銷的狀況下,才能產生意義。如同「非物質」所給出的非思維、 非載體、非在場的可能性,物質性並不是一種「中介」(médiation),亦非任何用來產生意義 的手段(moyen),它僅僅是「間距」、「過道」(passage),或是一種「非-媒介」。「在... 之間」(milieu)從來就不是「中間值」(moyenne)16,「間距」是一種正在失去功能的媒 介(「非-媒介」,這部分可以參考鲍里斯.葛羅伊斯所提出的「亞媒介」17),卻能道出媒介 的真相。藝術家其實是在間距裡工作,藉此來重新質問自己和媒介的關係,這正是李歐塔在 本展中一再強調的書寫過程(processus d’écriture)。「在...之間」的作品,並不僅僅傳遞著 作者給出的訊息(message),也表明了作者正身處於何種間距之間、正通往著哪一條過道 上,如同一則又一則「默然所發出的消息」。


[...]


《非物質》一展從一開始就不斷地在「在場」和「不在場」之間擺盪,就如同在螢幕 上看到,放在透明的玻璃(物質的狀態)上的薄蠟(物質的狀態),會給人一種害怕的感受。 在螢幕前的我們都知道,儘管玻璃和薄蠟都不在場,而害怕卻仍然固執地在場。當年的參展 藝術家吉恩-路易·布瓦西爾(Jean-Louis Boissier),在2015年一場名為《非物質,三十年後》 (Les immatériaux, trente ans après)的座談中強調著:「不要去創作非物質的藝術,也不要讓非物質進入藝術之中,而是直接用藝術家的方式來實踐非物質。26」在非-思維、非-載 體、非-在場、非-媒介的創作狀態中,物質正在顯現的「感受」,就是一種實實在在地「非 物質」。作為一種自為的「歧異」(différend),藝術家的「非物質」持續抵抗著「實體論」 和「形式質料說」,因為實體與形式,也僅是那作為存在之同一性,所滯留下來的東西。





 

非物質 (Les Immatériaux) 此展是由工業創造中心(法國)所提出,於 1985 年 3 月至 7 月在巴黎喬治·龐畢度國家藝術文化中心展呈,展覽核心問題圍繞在科技在現代性中的作用。

展期 | 28. 05. 1985 – 15. 07. 1985

策展人 | Jean-François Lyotard, Thierry Chaput

主辦單位 | Centre Pompidou, musée national d'Art moderne



1 在此關於「我們」所做的思考,可以參考李歐塔在展覽過後所著作的〈非人:漫談時間〉 (1988)。

2 在此將可供參考的法⽂件名稱條例如下:

1.1982年名為〈Réflexion autour d'un projet de manifestation pluridisciplinaire - Création et matériau nouveau〉的信件;

2.1983年四⽉十四日名為〈La matière dans tous ses états〉的信件; 3.1983年六⽉五⽇署名Philippe的信件;

4.1983年八月十⽇名為〈Les Immatériaux〉的信件;

5.1984年三月名為〈Après six mois de travail〉的口頭報告之錄⾳謄寫。

3 展覽前後李歐塔的相關著作整理如下:

《後現代狀況─知識報告書》(La condition post-moderne : Rapport sur le savoir, 1979)

《繪畫的部份》(La partie de peinture,1980,與馬謝洛尼合著)

《阿伯特‧艾默的近作中由色彩建構的時間》 (La constitution du temps par la couleur dans les oeuvres récentes d’Albert Ayme,1980)

《歧異》(La différend,1983)

《經驗透過繪畫的殺害》(L’assassinat de l’expérience par la peinture,1984)

《知識分⼦的墳墓及其他論文》(Tombeau de l’intellectuel et autres papiers,1984)

《向兒童們解釋的後現代》(Le postmoderne expliqué aux enfants,1986)

《熱情:對於歷史的康德主義批判》(L’enthousiasme: La critique Kantienne de l’histoire,1986)

《海德格與『猶太人』》 (Heidegger et les 《juifs》,1988)

《判斷的功能》(La faculté de juger,1985,與德⾥達等⼈人合著)

《非人》(L’inhumain,1988)

4 「這種「意念念的退出」都與鑒別式、選擇式和征服式行動完全相反,其構成不能沒有「容忍」。 [...] 構成這種空⽩為的是使精神「去思維」。」Jean François Lyotard (2011),《非人:漫談時 間》,羅國祥 譯,北京:商務印書館,⾴19。

5 同前註,頁21。

6 ⽤來對比人類⼩時候通過語言來適應⽣活,⽽漸漸發展出的「第⼆自然」。同前註,⾴3。

7 Tu comprends qu’ainsi compris, le « post- » de « postmodernité » ne signifie pas un mouvement de come back, de flash back, de feed back, (c’est-à-dire de répétition) mais un procès en « ana- », d’analyse, d’anamnèse, d’analogie, et d’anamorphose, qui élabore un « oubli initial ». Jean- François Lyotard, Le postmoderne expliqué aux enfants : correspondance 1982-1985, Paris : Editions Galilée, 1988, p.113.

8 同前註,⾴26。

9 Jean François Lyotard, Du bon usage du postmoderne, Magazine Littéraire, 240, 96-7. Paris : Magazine-Expansion, 1987, p.97.

[...]

14 請參照Gilles Deleuze, L'Ile déserte et autres textes, David Lapoujade (dir.), Paris : Les Éditions de Minuit, 2015.

15 Jean-Luc Nancy, Mathilde Monnier (2015),《疊韻:讓邊界消失,⼀一場哲學家與舞蹈家的思辨之 旅》,郭亮廷 譯,台北:漫遊者⽂化,頁41。

16 C'est que le milieu n'est pas du tout une moyenne Rhizome. 請參照Gilles Deleuze & Felix Guattari, Capitalisme et schizophrénie 2 : Mille Plateaux (1980), Paris : Les Éditions de Minuit, 2009, p.37.

17 請參照Boris Groys (2014),《揣測與媒介:媒介體現象學》,張蕓、劉振英 譯,南京:南京大學出版社。

[...]

25 請參照⾼宣揚 (2018),《當代法國哲學導論》,頁729。

26 法文原文:Ne pas faire un art des immatériaux, ni mettre les immatériaux dans l’art, mais pratiquer les immatériaux en artiste. 此次座談會的相關資訊請參照龐畢度官網


 

Projet recherche-création《Re - Matérialité》 ​


《重啟 - 物質性》 (Re-materiality) 研究計劃的發想源於法國藝術家尚-菲利浦・安東(Jean-Philippe Antoine)的一個提問:如何將「當下」歸檔?他為這個問題給出了一個初步的回應,即是於2017年為導演米凱爾·萊文(Mikael Levin)的長片« Gowanus Broadside »,所創作的聲音作品「JUSTGOTTALETTHISTHING」。在其創作自述中,清楚地說明了藝術家如何在影像的灰域(grisaille)中,利用非物質(如聲音)來創造一種動態勢能(motif),進而在影像中產生信號般的強度。然而,這無以名狀的強度,並無法幫助觀者辨識出某特定主體的存在(聲音的來源和影像的內容有時是錯位的),卻足以彰顯某種感性的物質狀態之在場。在「JUSTGOTTALETTHISTHING」這件作品中,藝術家成功地透過聲音(非物質)具現(actualiser)了一種物質性、一種感性的在場,進而為「當下」歸了檔。也因此,這件聲音作品啟發了本計畫的核心問題意識 - 究竟是何種物質性,能將作品中非物質的狀態(或強度)傳遞給觀者?​



Projet soutenu par le National Culture and Arts Foundation de Taïwan.

本計畫獲國藝會支持補助.


© 原文發表於國藝會2021調查與研究專文 (全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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